初到美国
混凝土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正在融化的冰。我凑近我的橡胶长靴,观察鞋尖如何在冰上打滑,鞋跟又如何把冰踩碎。以前我只见过红豆冰饮里的碎冰,而这是大自然中的冰,是向街道和建筑发起挑战的冰。
“赶上N先生的楼里还能空出一个地方,咱们真的很幸运。”在我们驱车前往新住处的路上,保拉姨妈说,“当然,你们得修整一下,但纽约的房子都很贵,这已经是物超所值了。”
我在车里几乎坐不住,一直扭着头寻找摩天大楼,可什么也没找到。我渴望见到那个我在学校里就听说过的纽约“敏哈顿”、璀璨夺目的购物中心以及最最重要的——骄傲地矗立于纽约港的自由女神。车继续向前行驶,两旁的大楼越来越脏,窗户破裂,墙上布满英文涂鸦。我们又转了几个弯,看见一群人正排着队。鲍勃姨父把车停在一栋三层小楼前,一楼的店铺用木板封着。我以为他要拿什么东西,可随后大家都下了车,踩上了结冰的路面。
排队的人正等着走进我们右侧的大门,上面标着“社会服务处”,我不知道那是什么。他们几乎全是黑人。有些人穿戴整齐,有些人却蓬头垢面、目光呆滞、疲惫不堪。
“别盯着看,”保拉姨妈小声训斥道,“他们会注意到你的。”
我转过头,大人们已经把我们那几件家当搬下了车,堆在贴了封条的店铺前。我们有三个粗呢行李箱、妈妈的小提琴盒、几个用棕色的纸裹着的大包,还有一把扫帚。地上有一大片潮湿的痕迹。
“妈,那是什么?”
妈妈弯下腰,凑上前仔细看。
“别碰,”鲍勃姨父在我们身后说,“那是尿。”
我和妈妈都飞快地向后跳了一步。
保拉姨妈把戴着手套的手搭在我们肩膀上。“别担心。”她说。可我并不觉得她的表情让人心安。“之前的住户刚刚搬走,我还没来得及看;但记着,如果有任何问题,我们会一起解决,因为我们是一家人。”
妈妈叹了口气,把手放在了保拉姨妈的手上:“好。”
“我还给你们准备了一份惊喜,看。”保拉姨妈走到车前,拿出一个大硬纸盒,里面装着一个数字收音机闹钟、几张床单,还有一个小小的黑白电视机。
“谢谢。”妈妈说。
“糟糕,”保拉姨妈说,“我们得走了,去工厂已经迟了。”
我听到车开走的声音。妈妈站在门前使劲转动钥匙,好不容易打开了锁,却发现门重得几乎推不动。当妈妈费力地把门推开一条缝时,我们看见一个光秃秃的灯泡,就像黑洞洞的嘴里长出一颗牙似的。里面空气潮湿,尘土飞扬。
“妈,”我小声说,“这里安全吗?”
“保拉姨妈不会把我们带到任何危险的地方的。”妈妈说,但她低沉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怀疑。
我把东西搬进狭窄的通道里,妈妈走上楼梯,挥舞扫把开始打扫。
“待在这儿,把大门开着。”她说。我知道,这样是方便我跑出去求助。看着她爬楼梯,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。这些台阶久经使用,每一级都弯曲变形了。她走过楼梯转角后,我看不见她了,只能听见台阶一级接一级地发出嘎吱声。楼上传来脚步声,地板发出了几声呻吟。是妈妈还是别人?我竖起耳朵,想听听会不会有喘气声或重击声。可只有一片寂静。
“上来吧,”妈妈叫道,“你现在可以关门了。”
我觉得自己手脚无力,像泄了气一般。我跑上楼去看我们的新家。
“什么也别碰。”妈妈说。
我站在厨房里,风经我的右侧,呼啸而过。我正奇怪妈妈为何要开窗,突然发现窗户其实是关着的,只不过窗上的玻璃不是没有就是破损,污黑的玻璃残片从木窗框中伸了出来。厨房的小桌和宽水槽里积着厚厚一层灰。我设法绕开遍地已经变脆的蟑螂尸体。它们个头巨大,骇人的身影下,粗壮的腿格外醒目。
卫生间在厨房内侧,门正对着炉灶。水槽和冰箱下面的暗黄色漆布有一部分被撕掉了,露出底下丑陋的地板。四周的墙壁裂开,鼓起的地方就好像它们吞了什么下去。有些地方的墙皮整块掉了下来,灰泥裸露,就像皮肤下面翻出的肉。
厨房跟另一个房间相连,中间却没有门。当我们走进去时,我瞥到棕色的东西慢慢退回墙缝里——是活的蟑螂。墙里可能还藏着大大小小的老鼠。我拿过妈妈手里的扫帚,倒过来,用扫帚柄重重地敲打地板。
“阿金,”妈妈说,“你会吵到邻居的。”
我停下来,什么也没说,尽管我怀疑我们是这栋楼里唯一的住户。
我心想,保拉姨妈在说谎,这个公寓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。我意识到了真相: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设计好的——让我们在工作日而不是周末搬进来,在最后一刻给我们礼物。她想把我们扔在这儿,然后用工厂做借口迅速离开,在我们仍对她的好意表示感激时就离开。保拉姨妈不会帮我们的,我们孤立无援。
我双臂环抱着,说:“妈妈,我想回家。”
妈妈弯下腰,用她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。她几乎挤不出笑容,可眼神却无比热切:“会没事的。你和我,妈妈和宝贝。”我们两个,我们一家。
在美国的第一周,我和妈妈住在保拉姨妈位于斯塔滕岛的四方形低矮别墅里。我们离开香港抵达美国的那晚,外面很冷,而室内燥热的空气让我觉得喉咙发干。妈妈已经整整 13年没有见过她的大姐保拉姨妈了。自从保拉姨妈离开香港,远嫁自幼移居美国的鲍勃姨父,她们就再没见过面。我以前就知道鲍勃姨父开了家大工厂,总是奇怪这样一个有钱人为什么需要回香港讨老婆。如今我看到他走到哪儿都拄着拐杖的样子,明白了他的腿有些毛病。
“妈妈,我们现在可以吃饭了吗?”我表哥纳尔逊的中文很糟糕,语调不太对劲。他肯定是因为我们在场才被要求讲中文。
“很快。先亲一下你表妹,欢迎她来美国。”保拉姨妈说。她牵着三岁的戈弗雷,把纳尔逊推到我面前。纳尔逊跟我一样,也是 11岁。据说他会成为我在美国的最好的朋友。我仔细打量着他:他是个四肢纤细的胖小子。
纳尔逊翻了翻白眼。“欢迎来美国!”他大声说,好让大人们听见。他俯身假装亲我脸颊时小声说道:“你就是个土包子。”
我瞥了妈妈一眼,她没听见。一时间,纳尔逊的无礼让我目瞪口呆,怒气让我涨红了脖子,我笑了笑,假装也亲了他。“至少我不是长着火柴腿的大土豆。”我悄声说。
大人们脸上堆满笑容。
我和妈妈被领着参观了一番。妈妈曾告诉我,我们到美国后会和保拉姨妈住在一起,帮忙照顾纳尔逊和戈弗雷。他们的房子对我来说堪称奢侈:地上全铺着橙色的地毯,而不是露出我看惯了的水泥地面。我以前从未获准光着脚到处走,地毯针刺般的感觉让我惊奇不已。
保拉姨妈向我们展示了她所有的家具和一整柜的亚麻布衣服。可我印象最深的是从水龙头里流出的热水,我从没见过。接着,保拉姨妈打开了她的橱柜,向我们展示里面闪闪发亮的瓶瓶罐罐。“我们有些上好的白茶,”她骄傲地说,“叶子展开以后能有你们的手指那么长,有一种特别柔和的香气。你们可以随意品尝。还有这些平底锅,是用质量最好的钢做的,最适合炸和蒸。”
我和妈妈在沙发上睡了一夜。我们醒来时,保拉姨妈和鲍勃姨父已经出门,他们留了一张字条,上面说保拉姨妈中午会回来安排我们的事。
“咱们要尝尝特制白茶吗?”我问妈妈。
妈妈指了指餐台,上面只有一个旧陶瓷茶壶和一罐廉价的绿茶。“我的小宝贝,你觉得那些东西是碰巧摆在上面的吗?”
我盯着地板,为我的愚蠢感到羞愧。
妈妈接着说:“明白中国人的心思很难,有些事别人是不会直说的,但我们不应该介意这些细枝末节,每个人都有缺点。别忘了,我们欠保拉姨妈和鲍勃姨父一个大人情,因为他们把我们弄出香港,带到美国这座金山上。”
我点了点头。
那天上午,保拉姨妈回到家,邀请妈妈和我一起坐在餐桌前。
“金伯利,”保拉姨妈的手指轻轻点着塑料桌布,她浑身散发着香水的味道,嘴唇上方长了一颗痣,“我听说你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。在这儿你能给你妈妈帮上大忙,而且纳尔逊肯定也能从你身上学到很多。”
“纳尔逊也是个聪明的孩子。”妈妈说。
“当然,他在学校里表现得也很不错,他的老师跟我说,他将来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,因为他很擅长辩论。不过现在他真的要好好努力了,对吧?这样才能向他聪明绝顶的表妹看齐。”
“大姐,你这是给她戴高帽子啊!阿金在这儿不会太轻松的,她几乎不会讲英文。”
“这确实是个问题,纳尔逊的中文也需要辅导。这些在美国出生的孩子啊!”保拉姨妈笑了。
“你总是为我们着想,”妈妈客气地说,“我们也想尽快帮帮你。我这就开始教纳尔逊中文好吗?”
保拉姨妈犹豫道:“这就是我想谈的问题。现在没这个必要了。”
妈妈大吃一惊:“你不是想让纳尔逊好好学中文吗?不是还要我照顾小戈弗雷,接纳尔逊放学吗?你不是说他们的保姆费用太贵,而且保姆太不上心吗?难道你要留在家里亲自照顾他们?”妈妈疑惑地问个不停,我真希望她能让保拉姨妈说几句。
“不是,不是。”保拉姨妈抓了抓脖子,“我也希望能这样,可我现在有太多的事要忙。”
妈妈点点头:“你一定要注意身体。”
保拉姨妈双手摊开:“每个人都想挣更多钱,每件事都必须赢利。我本以为把你带到这儿来能帮帮孩子,结果你自己又出了些问题。”
大约一年前,在我们来美国所需要的文件都已经准备好了的时候,妈妈患上了结核。我还记得在香港时,她躺在床上,因高烧而双颊通红,不过在抗生素的作用下,她不再咳得整条手帕血迹斑斑。我们赴美的日期推迟了两次,最后她终于获得了医生和入境事务处的许可。
“我的病都好了。”妈妈说。
“当然,我很高兴你痊愈了,小妹;但我们得确定你的病不会复发。照顾纳尔逊和戈弗雷这么活泼好动的男孩对你来说太难了,男孩跟女孩可不一样。”
“我肯定应付得来,”妈妈充满深情地看了我一眼,“阿金也调皮得跟小猴子似的。”
“当然。但我们不想让孩子们染上任何病,他们一直都很娇气。”
在之后令人尴尬的沉默中,我明白了这其实跟妈妈的病无关。不管出于什么原因,反正保拉姨妈不愿意让妈妈照顾她的孩子。
“我们很感谢你把我们带到这儿来,”最后,妈妈打破尴尬说道,“但我们不能给你添麻烦,我一定要工作。”
保拉姨妈松了一口气,就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。“你们是我的家人啊!”她笑道,“难道我不会给你找份工作吗?”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,用手搂着我的肩膀。“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给你在制衣厂找了份差事,我还开除了一个员工好给你腾出地方。明白吗?大姐会好好照顾的。”
妈妈紧绷着脸,面色苍白,但她还是说:“谢谢你,大姐。”
自那之后,妈妈似乎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。她再也没有拉过小提琴,一次都没有。有几次保拉姨妈带她去看工厂和地铁,没有带上我。当家里只剩下妈妈和我的时候,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电视。有一次,我们在看一集叫作“我爱露西”的电视剧,从头到尾,妈妈都一直紧紧搂着我,像是要从我这里寻求安慰。而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希望爸爸能在我们身边帮助我们。
爸爸在我三岁时因中风去世了。现在,我们只能把他留在香港。我对他完全没有印象,可我还是很想他。他是一所小学的校长,而妈妈是那所学校的音乐老师。
爸爸,我努力回想,爸爸。美国有太多我渴望和畏惧的东西,我再也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。我希望爸爸的灵魂能够离开香港,漂洋过海与我们相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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